抱着再看一场《风声》的预期去看《刀尖》,多半是要失望的。导演高群书和作家麦家再度联合,以完全相悖于《风声》的方式,讲述了另一个谍战故事。如果说《风声》是一部结构精巧、悬念重重的密室推理片,那么《刀尖》显然反其道而行,要讲一个看似结构松散、人物关系并不十分紧密、甚至命运走向也相对随机模糊的故事——而恰恰到最后你能感受到的,不是案件多么扑朔迷离、结局多么惊险刺激,而是不管怎样紧张的、悲剧的、幸运的、光鲜的、无名的人物,他们统统都会汇入历史的大河,流向命运的无常。
《刀尖》的故事背景设置在1940年的南京。冬天,这是南京城最萧索的季节。即使到今天,当我这个南京人走在南京街头时,常常莫名有一种悲怆的感觉,阴冷,没有希望,不知春天何时再来。——我很少在电影中看到有人拍摄南京的冬天,《刀尖》就这样别致地选择了一座城市特殊的一面,用它作为基本意象,奠定了注定苍茫、悲凉的故事底色。
1940年的南京,汪伪政权在这里短暂盘踞。另有重庆政府、日军、抗日组织各方情报人员,汇聚在南京城中,为抢夺信息的堡垒、争取己方胜利不断付出血的代价。南京城成了一座巨大的“密室”,各方势力在阴冷的密室中争斗,刀光剑影。
故事的主角是金深水,由张译主演。这部电影有意思的地方是,从一开始就以金深水的视角(旁白)切入,抛出谁是好人、谁是坏人的明牌。然而看到中途你才发现,即使连张译这个角色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“好人”,而他的选择很有可能在中途任意一个节点被改变,他原先加入战斗的动机也不是为了什么信仰,只是为了给家人复仇。
已知每个人的意志都不是坚定的,在四方角力中,个人会随时因局势的改变而改变。那么在这个巨大时局“密室”中争得你死我活的人们将如何做出选择、因为什么改变选择,成了电影《刀尖》着力展现的部分。
电影开始,国民党桂系密码专家白大怡被枪杀,牵出了一场汪伪政府内部纠察内鬼的行动。随后三场刑讯戏,拉开办公室里各派人物斗争的大幕。
第一场刑讯,沙溢饰演的李处长,找来一个神枪手替死鬼结案,准备将内鬼的责任推到自己这派政敌卢局长(黄志忠)身上。
秘书林婴婴(郎月婷)几句妙言,瞬间改变了卢局长签字的决定,并把刑讯局面扩大,引来日军头头、俞副局长(高捷)。他们共同审讯疑犯,发现疑犯是个替死鬼,又对李淳饰演的马处长动刑,马处长很快供出了李处长。
李处长在局中的信任瞬间崩塌,被处以绞刑。三场审讯戏连下来看十分惨烈,但仔细一回想,都是对白和眼神的信息变成了无声的枪林弹雨。语言将事实刷上不同颜色,有人能做变色龙泰然处之,有人受到惊吓就慌了阵脚,无辜成了冤魂。
军统代号“雨花台”的金深水,和代号“莫愁湖”的林婴婴,借老谋深算的汪伪卢局长打了一场里应外合,成功将俞局长的狗腿子李处长拉下马。随后一场饭局,人人自危,卢局长表现得深明大义,忠肝义胆;暗下每个人都是惊弓之鸟,各怀鬼胎。
暗夜的两艘小船上,电影明示局里已暂时分成两拨人——一拨是卢局长、金深水、林婴婴;一拨是俞副局长、马处长、秦处长。这些情报人员,即使不在正面战场上接受真枪实弹的考验,在两艘狭窄的小船上能不能不翻船活下来,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恐惧和疑虑。
在和秦处长的约会中,林婴婴的孕吐暴露了她的可疑。这场“刀尖”上的战斗,意为每个人都必须保证没有破绽地维持自己的表演,一旦有细节露出谎言,此人就会被贴上不可信的标签,很快迎来噩运。
林婴婴的暴露牵出了她的同党也是丈夫高宽,在丈夫后面还有二哥、小弟等等……我们这才发现林的身世并不简单。她到底为何加入战斗,为何走上特工这条路,金深水能不能和她维持信任地合作,都是未知的。
金深水选择相信林婴婴,多打了一枪秦处长,又掀起局里的腥风血雨。林婴婴的处境已是明面上的刀架在脖子上,她怎么处变不惊脱险是一个问题,怎么把X处长的被枪杀圆成一个合理的故事,又是一个问题。
看似老辣阴险的俞副局长本想借此机会,铲掉卢局长的左膀右臂,没想到被反咬一口,打死秦处长的子弹被栽赃到他身上,百口莫辩。自信的俞局长在自己熟悉的刑讯室中死得相当悲惨,恰恰证明:汪伪政府内部从来都不是靠信义联结的同事情谊,而是纯粹的利益和极刑,构成了严酷的生存环境。每个人在这环境中都是一个随时被抛弃的工具,一旦被认为没有价值、不值得信任,他的生死也毫无尊严。
在汪伪政府中工作已久的金深水和林婴婴,即使曾经对这个政权有少许幻想——正如卢局长那样,坚信和日本人合作会换来和平(不管他是演的,还是真的相信),但在实际的政治斗争中,每个上上下下的人都见识到了汪伪政府行事的残酷标准。那么在四方势力争斗下,相信正义和善良的人必将放弃与汪伪政权为伍的想法,剩下来就是在重庆政府和抗日组织之间选择。
看到瘫痪的同事——带领自己加入军统的朋友陈耀被重庆方面抛弃,金深水渐渐凉了心。原本他只是抱着为家人复仇的想法,只要加入任何一个抗日组织,只要能实现自己的心愿,他都愿意坚定地走下去。但看到连自己的战友都被当成弃子随时可以用来交换时,金深水对所在组织产生了深深的怀疑——重庆方面的目标并不在抗日,而在反共。
林婴婴作为我党在军统中潜伏被派到汪伪政府的三重身份揭示,“莫愁湖”这个代号暂时和“雨花台”处于同一阵线,但当“鸡鸣寺”、“中华门”、“秦淮河”等等军统人员被一锅端之后,金深水看到了军统和汪伪政权同样的背信弃义和惨无人道,他渐渐已经明了自己的选择。
《刀尖》从这里进入下半场,从办公室政治,转向更大的战场——我党将林婴婴派到军统又潜伏到汪伪政府的真正目的,是要实现“春雷行动”:消灭日军在华细菌研究所。随着林婴婴的身份渐渐明朗,她惨烈的身世形成国仇家恨的明确动机,她也将引领本在军统内有所动摇的金深水,走向另一条抗日之路……
故事到下半场时,进入到摧枯拉朽的局面。相比之前一环套一环紧张的办公室权谋斗争,“春雷行动”似在更大布局内瞬间掀起的狂战。然而这场行动的关键是,金深水利用了军统曾让他接近的日本女人——他一边将日本人视作仇敌,一边又因组织派下的任务和无辜善良的日本女人产生真切的感情,金深水的选择中有非常浑浊不清的部分,给他带来深深的困扰。
“刀尖”的寓意,除了在充满生死的风险中不断进行选择,也包含了这种无法确定人性善恶边缘的情感,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,也是一种深深的折磨。林婴婴和金深水二人,代表了两种类型处在“刀尖”上的情报人员,他们都因家人被杀走上了向日寇复仇之路,但林的选择更加坚毅、信仰更加明确,因为她必须以与之匹配的动力,才能够淡定地走完全程,实现整个链条的复仇。
而金深水,其实是更多特工可能会走的一条路。原本他也是因为个人的复仇上路的,但这条路走得不清不楚,他只是随机选择了一条可能的路,但在走下去的过程中,他经历了无数次的彷徨、痛苦,一步一步,筛选出最后那条路,和他最坚定的盟友并肩前行。
对习惯谍战片类型的观众们来说,这样从内向外去战斗的故事并不多见。我们常常看到的是一个已经明确信仰的人打入敌人内部,一步一步完成惊险的任务,实现目标(正如林婴婴那样),但忽略了更多像金深水这样的人——他们原本并没有明确的指向,是在走的过程中,经历了各种人性的挣扎,慢慢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
当《刀尖》的故事行将结束时,我们发现金深水最后的目标,原来早已不止是日本人。日寇在1945年8月15日投降后,金深水为家人复仇的目标已经完成了。他还有最后一个目标,卢局长——这位他潜伏在汪伪政府时的顶头上司,让他看到了抗日路上同族相残的冷酷。这类人甚至比明确的敌人更加残忍,他们始终以个人的利益最大化为要,即使一路牺牲同族的生命也在所不惜。
金深水等到一枪毙命卢局长的终局,为家人报了仇,也为曾经同一战线的战友们报了仇,这才选出了最清晰的路,义无反顾地北上加入抗日组织,向远方走去。
电影的最后,作为观众,我并没有感受到某种简单的胜利的喜悦。反而生出了另一种苍凉肃穆的情感,为故事中所有命如蝼蚁的人们哀悼。在历史残酷的斗争中,渺小的一个个个体,不管他或她是谁亲爱的丈夫妻子、是谁的朋友亲人,在更大的时局之下,都有可能被碾为碎片,随时被卷入尘埃。
林婴婴坚持了一整条战斗的路,却是因为难产而死的;日本将领并没有死在金深水的枪下,反而在同僚切腹之前,意外被刀刺死……还有李处长、俞副局长这些人的命运,如此突然地被压上刑具一命呜呼;一个二十岁的男孩狙击手怀揣恐惧也默认了,自己即将结束短暂的生命……
所有这一切,都在《刀尖》这部电影中化为一场无形的枪林弹雨——它异常冷酷,无论谁的命运,善或恶,都会随机地陷入无常之中。在我看完《刀尖》之后再看《风声》,那种确定地描绘事情清晰边缘的感觉,在《刀尖》里统统化为混沌和模糊,但它莫名带来更广阔、悲壮的感觉,让人感到精巧之外,还有更肃穆的事物,值得人们珍视。
无疑《风声》是一部好看的电影,但经历了时间磨练的《刀尖》,其实更沉重、也更开阔了。当我看到那广袤的竹林时,我感受到了创作者心中更苍茫的希望。它和电影里的音乐一样,清澈而沉稳,终于从冰川汇入江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