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国戏剧大师乔埃尔·波默拉和他的路易·雾霭剧团创作的《童话传奇》在乌镇戏剧节上演,讲述了11个青少年与人工智能的故事。
在法国路易·雾霭剧团表演的110分钟里,没有手机屏幕亮起。所有的观众通道都贴上了色纸,最大限度地阻挡光线侵入剧场。舞台灯光熄灭时,观众沉浸在一片纯粹的黑暗里。
这是编导乔埃尔·波默拉创造的“黑暗剧场”。幕启时,空荡荡的舞台上,一道冷白灯光逐渐照亮演员的轮廓,两个初中生模样的街头小混混和同龄女孩分立舞台两侧。其中一个男孩怀疑女孩是个机器人,他不断挑衅,指使同伴上前触摸女孩的胸部。最后,女孩和迟来的伙伴一同跑开。
灯光转暗,再亮起时,场景已切换成公司,最新研发的人形机器人坐在沙发上画画、写字、说话,还能模仿“太空步”——这是一款用于陪伴青少年学习、玩乐的家庭机器人,被称为史蒂文、罗比或艾迪。
青少年、成年人与机器人的一系列故事由此展开。十一个情境,在灯光亮起与暗场的强烈对比中,倏然显现,戛然而止。
谢幕时,观众才发现,除了一位饰演成年男性的男演员,其他清一色是女演员。她们平均年龄35岁左右,部分已经当了妈妈,在舞台上,她们交替扮演男孩、女孩和机器人。她们身着运动夹克、牛仔裤,追逐、叫嚷,举手投足散发着少年气;化身机器人,从冰冷的面孔、扁平的头发到僵硬的动作、略带金属质感的声音,精确而真实。
导演助理卢西亚·特罗塔(Lucia Trotta)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“起初,导演并未打算做一个关于机器人的戏,他想探讨的是年轻群体可能经历的各种处境”。《童话传奇》是个关于人而非人工智能的故事。它延续了波默拉过往创作中的青少年视角,探索了人类的情感关系、身份认同、生死与性等大问题。
作为中文剧本译者和乌镇戏剧节剧目推荐人,王婧三年前就向剧团约定了档期,终于将这部法国戏剧带到中国。“导演前期在做大量的资料收集,他发现现在高科技对青少年和儿童的影响非常大,所以他就把这个和社会有关的东西放进去了。但是重点还是在人,机器人只不过是镜子,映照出当代的一些问题。”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戏中最后一个片段,战胜癌症的男孩在生日时收到一份大礼——他狂热崇拜、喜爱的机器人明星艾迪来到家中,为他庆生15分钟。他陶醉在自己偶像的表演中,并不清楚经纪公司出于市场考虑,很快就要销毁这个机器人。戏的结尾,艾迪声情并茂地唱跳着,“我想在舞台上死去,那是我出生的地方”,男孩与另一个人类男孩拥抱着,在音乐里缓缓踱步。
与机器人“相爱”,是人类孤独的映射
“在这个成人无法理解的世界里,迷失的孩子们紧紧抓住爱的信号,即使它们来自机器人,即使他们知道它们是人造的。”法国记者让·吕克·波尔凯评价该戏。
这些11到14岁的孩子们,在生活乃至情感上依赖他们的机器人,两者之间的亲密模糊了人类原有的情感、伦理边界。
坐在轮椅上的男孩,见证了机器人伙伴被销毁的过程。他双腿的残疾,是一次和机器人玩闹时,机器人失误导致真枪走火所致。即便因对方而失去双腿,男孩依旧陪伴机器人度过了它最后的时光,机器人口中迸出的语句愈来愈破碎,声音愈来愈喑哑,男孩握着它的手,拥抱了它。
另一个故事中,人类少年面对的则是机器人伙伴记忆的清除。男孩需要卖掉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机器人,因为父母说,现阶段的他需要换个“更成熟”的机器人,而家里的经济拮据,得卖了它才能拥有新的。买主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女人,她决定找个机器人,在她死后照顾她的孩子和丈夫。她的儿子要求机器人恢复出厂设置,他不接受它带着别人家的记忆与他们生活。这样的要求令男孩踌躇,可他却“必须长大”,最终他无奈地接受了。为此,他向机器人认真地道歉和道别。
戏里展现了许多缺席的父母。一个男孩家中有三个机器人,陪他写作业、看电视,而他搞不清忙碌的父母何时会回家。另一个男孩跑到售卖机器人的商场里咨询,售货员再三请他的家长前来,他们始终没有出现。深夜,男孩偷偷留在商场里,向机器人抛出各种古怪的问题,享受着这种交流,直至被保安带走。
王婧长居法国,送孩子上托儿所时,老师和家长开会,第一件事就是嘱咐他们,不要让孩子3岁之前接触任何屏幕。“法国这边会非常注意,因为孩子在成长过程中,拿着平板和这个世界的交流,和跟真人世界、跟大自然的交流,塑造出来的人格和对他智商的发展是不一样的,心理也是不一样的。”
在她看来,波默拉讲的就是眼下我们面临的问题,“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缺席的,成人对孩子的陪伴也是相对比较缺席的,都交给机器人,交给高科技,交给平板,交给手机,探讨的问题是一样的,只不过把它放到极端的情境。”
轮椅男孩的前女友与机器人斯蒂芬建立了亲密关系,一个成年男声提出质疑:这种关系是否真实,又会否因此远离现实生活?女孩朗声道,“在外面,在公交车上,没有多少人会真正在意自己”,而和斯蒂芬一起时,她能感受到它的关注。
机器人明星艾迪出现,兴奋的少年们尖叫啜泣,他们为他能记住自己的名字、做过的事而狂喜。艾迪是最完美、称职的偶像,每一个粉丝的名字,每一次相遇,都印刻在他的记忆中,每一封信件,都得到他贴心的回复。在患癌的男孩心中,他俨然已经是信仰般的存在,支撑他坚强地活下去。
“我觉得它会进入到人很脆弱的部分。”王婧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青少年的不被理解,AI给的心理补偿和我们的孤独感,都有。而且人工智能有时候比真实人类给出的回应更好。”看完戏,不止一个观众写下相似的短评,“比起没有关系或者不好的关系,假的关系要更好吗?”
除了一位饰演成年男性的男演员,其他清一色是女演员。她们平均年龄35岁左右,部分已经当了妈妈,在舞台上,她们交替扮演男孩、女孩和机器人。(受访者图/图)
不寒而栗的青春期
灯光亮起,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、骂骂咧咧的男孩从黑暗中出现。他的母亲进了精神病院,他穿着她的裙子,狼狈不堪地教训弟弟妹妹睡觉。当父亲想把小的孩子们送到义工处时,他决定自己承担起家中母亲的角色,对于父亲的选择,他怒不可遏地指斥。然而,观众会看到,他让一个13岁女孩怀孕后,女孩打电话来沟通,他粗暴地挂掉电话,继续收拾家中的残局。
“他一方面想承担成人世界他母亲的责任,但同时又把自己的责任抛掉。你就会发现人性的多面性,和青春期的纠结、复杂性和不确定性。”王婧在翻译剧本时,被波默拉对于年轻人、家庭关系的观察打动,尤其在舞台上展现这些时,他不做评判,只是呈现各种可能性。
一幅当代社会的青春期图景,以克制而锐利的方式得到呈现。在21世纪,青少年成长过于迅速,面对成人问题的速度加快,本应属于他们的天真幼稚、无忧无虑更早褪去了。
两家法国媒体都以“不寒而栗”形容《童话传奇》带来的观感。青春期的躁动与戾气不时搅动剧场里平静的气氛。少年们用清澈的嗓音喷出大量粗俗的谩骂。性、婚恋、暴力、死亡、身份认同,围绕这些大问题的讨论,并不因主角是孩子而有所遮掩。
从第一个场景开始,在女孩男孩的对抗中,性别问题便已出现,这一青春期的关键主题贯穿了整部戏。《童话传奇》的性别观念走得更远,背后指向的是,性别认同是否如性别理论所主张的,只是一种缓慢的社会建构?
于是观众会看见一些暧昧的景象。为了逃过女孩哥哥的监视,男孩换上女装,女孩虽然惊讶,但很快坦然接受。坐在沙发上的这一对,超越了与异装有关的刻板印象与偏见,顺利谈起了恋爱。而另一边,哥哥面对之前爱慕的、外貌从女孩转换成男孩的机器人,在浪漫的音乐中晃了神。
戏中还假设,在未来世界,父权价值观受到热烈的捍卫,人们厌恶同性恋,处于青春期的男孩们参加训练营,增强自己的男子气概。开营前,教练发表演讲:“今天,我们敌人的目标甚至不再是男女平等,而是社会的整体女性化。如果我们不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进行斗争,如果我们不采取任何措施来保护我们真正的人性,那么这些原则将塑造我们的未来。”这段“口头激素”刺激了“缺乏男子气概”的男孩们,在这里,他们将女性化视为敌人。
男孩卡米耶拥有偏女性化的名字与温柔的气质,在训练营里格格不入。除了他,所有男孩都通过了压力训练——面对其他人从对面投来的否定和恶意凝视,能报以强硬的对视。男孩们不屑与他为伍,甚至群起而攻之。最后卡米耶愤怒地哭着说,自己只是不想要战争。
演员露西·格林施泰因(Lucid Grunstein)在戏中扮演卡米耶,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“一群人排斥一个人,这让我感到不安。”对她来说,这场戏很重。
“舞台创作”与“黑暗剧场”
男性气概训练营的群戏,是演男孩的女演员们演得最过瘾的一场戏。谩骂、吼叫、围拢、推搡,哪怕在一段看不见演员的漆黑里,台上依然像炸了锅般喧嚷。
她们释放了自己对于青春期男孩所有的观察与想象,没有自身性别的束缚,她们感到拥有了特别大的自由度。排练时,她们的表演甚至走得太远,波默拉不得不把她们拉回来一些。
路易·雾霭剧团的集体创作方式,给了演员极大的创作自由。在完成大量的资料收集之后,波默拉带着这些基础素材,和团队一起做即兴创作。没有提前写好的剧本,他只会给出一个情境,比如男孩要售卖他的机器人。演员即兴的表演如白纸生花,故事的方向、情节逐渐长出,再到台词、动作等细节。波默拉会让演员之间互换角色,比如演机器人的演员,去演一下卖机器人的男孩,以此激发演员充分理解每个角色背后的东西,寻找更多的可能性。演员们非常深入创作,“我们扮演的每个角色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,同时这个角色在我们身上也打上了这个角色的烙印”。
故事文本生成的过程,与布景、灯光、声音等舞台设计交织在一起。这种“舞台创作”是波默拉独特的工作方式。他喜欢自称“戏剧创作”而非“导演”或“编剧”,不希望大家认为编剧和导演是两个分工。在他的创作里,舞台和文本同步产生,根据演员的排练来调整,这与先有剧本和导演意向再去排练的传统戏剧创作大相径庭。
“黑暗剧场”是波默拉与剧团的另一个独创之处。他们善用黑暗于视觉与心理上的呼应,让叙述的力量更为凝聚、饱满,与“少即是多”的舞台风格、含蓄而精确的灯光运用,共同构成其剧场的独特气质。
“一个场景突然在你面前亮起来。然后它用的光线都压得比较暗,不太像有的时候我们会看到演出各种各样的灯亮,给你感官刺激。它可能进入的是比较细微的层面,细节的、很精准的地方,但是它同时很浓烈、很强烈。”王婧说。
波默拉在剧团名字里安放了自己的期望。路易来源于他父亲的名字,亦有光明之意,雾霭则象征他对未知世界的探寻,也代表他的戏剧美学追求。他的作品强调世界不是非黑即白,人性也并非善恶分明,复杂多元的情境里,观众只是感受和体验到不同的存在方式和真理的模糊性。
成立33年来,路易·雾霭剧团已创作并巡演34出剧目,上演4000余场。2019年,路易·雾霭剧团的《小红帽》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,是波默拉的作品首次来到中国内地演出。时隔四年,《童话传奇》作为闭幕大戏来到了乌镇戏剧节。
演出结束后,有中国观众询问未来是否会在国内巡演。王婧表示,这种可能微乎其微。首先是档期原因,剧团每年在各国巡演数百场,需要至少提前两年预约;其次是作品对于舞台技术要求高,一般剧场很难做到;再次是波默拉对于舞台呈现有极高要求。
王婧回忆:“这个戏一开始能不能来乌镇,我们是提前跟技术团队开过会的。法国的技术总监非常明确,如果保证不了他们就没有办法来,因为他们不希望表演被削减。”
剧场不能超过450人,波默拉拒绝在上千人的大剧场演出,“导演特别在意观众,需要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观众都能够看清楚。”王婧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,“我们中国很多的剧院还是在盈利的基础之上,不到一千人、两千人,回不了本。”